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 杨焄
《〈洛神赋〉九章》甄传奇手游,戴燕著,商务印书馆,2021年8月版,254页,58.00元
身为中古期间最负盛名的做家,曹植在辞赋、诗歌、散文等浩瀚范畴都获得甄传奇手游了卓绝的成就,代表做《洛神赋》被梁代昭明太子萧统收入《文选》,更是很早便奠基了典范的地位。然然后世围绕那篇赋做大旨的推寻却始末聚讼纷纭,往往将赋序中“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做斯赋”的做者自陈弃之掉臂。唐人李善在《文选注》卷十九中援引佚名《记》,率先提出“感甄”说,认为曹植乃藉此感念思慕其兄魏文帝曹丕宠幸的甄后,故最后题做《感甄赋》,后来才改为《洛神赋》。清人何焯在《义门读书记》卷四十五“曹子建《洛神赋》”条中则倡导“寄心文帝”说,揣度曹植盖以洛神喻指曹丕,意在引咎自责,表白心志,希冀兄长可以顾念手足之情。那两派主张都吸引了一多量忠实的拥护者,由此各执己见而相持不下。晚近以来仍有很多学者,除了依傍旧说而引申推阐之外,还另辟门路以再树新意。詹锳《曹植〈洛神赋〉本领说》(载《东方杂志》第三十九卷第十六号,1943年)思疑此中寓有“求贤自辅之意”,与曹植身边的丁仪、丁廙兄弟惨遭诛杀有关;缪钺《〈文选〉赋笺》(载《中国文化研究汇刊》第七卷,1947年)则认为“曹植既有忧生之嗟,复怀友于之痛”,撰做此赋是为了哀悼被迫害的任城王曹彰;逯钦立《洛神赋与闲情赋》(载《学原》第二卷第八期,1948年)又指出曹植“本冀亲用,末遭疏忌,一切欲求,溘同梦幻”,此赋与其奉诏入朝时的见闻履历有关。各家推陈出新,同样难有定论,遂使问题变得愈加扑朔迷离,当然在某种水平上也更令人着迷而欲一探事实。
顾恺之《洛神赋图》
戴燕的《〈洛神赋〉九章》钩稽、参酌大量文献史料及研究功效,测验考试对那个莫衷一是的老问题提出截断寡流的新诠释,进而以此为例,切磋打破古典文学研究既有范式的可能路子。做者在多年前就撰有《半为昔时赋洛神》(载《书城》2014年6月号;又收入《〈三国志〉讲义》,三联书店2017年),着重申诉曹植撰写此赋的汗青布景;随后颁发过《〈洛神赋〉:从文学到绘画、汗青》(载《文史哲》2016年第2期;又收入《远游越山水:魏晋南北朝文学史研究论集》,复旦大学出书社2017年),对许多关键问题的研判已令人初窥眉目;此番颠末大幅度的整合与扩大,更是对那篇赋做的创做过程、题材渊源、构造规划、大旨寓意、传播承受、递嬗衍化等做了巨细靡遗的深切考索。
从“感甄”说到“寄心文帝”说,甚至近人提出的各类新说,虽然貌似逆来顺受,可在解读体例上倒实可谓万变不离其宗,不约而同都迎合了“知人论世”的攻讦不雅念。本书对此则颇不认为然,用了很多翰墨来褒贬那类牵强比附却源远流长的“索隐式”阅读,“也就是从字里行间勾勒悬索所谓隐藏在文学中的秘事,用那种办法将《洛神赋》与汉末三国时代的人物、事务联络在一路,从那里面揣度曹植的用心,揣测他事实是在暗射何人何事”;随即慎重提醒读者不要本末颠倒,“要领会《洛神赋》的寓意、目标,势需要回到文本,从文本的阐发动身,看曹植在那篇赋中事实讲了些什么”(第五章《〈洛神赋〉的寓意——用多声部表达守礼》)。值得留意的是,那种“索隐式”阅读固然在《洛神赋》承受史上连绵不停,倒也并不是无人对此产生疑惑甚至倡议挑战。初唐史家刘知幾在《史通》外篇《杂说下·外传》中就已提到:“自战国已下,词人属文,皆伪立客主,假相酬答。至于屈原《离骚辞》,称遇渔父于江渚;宋玉《高唐赋》,云梦神女于阳台。夫言并文章,句结音韵,以兹叙事,足验凭虚。而司马迁、习凿齿之徒,皆采为逸事,编诸史籍,疑误后学,不其甚邪!必如是,则马卿游梁,枚乘谮其好色;曹植至洛,宓妃睹于岩畔。撰汉魏史者,亦宜编为实录矣。”指责司马迁《史记》、习凿齿《汉晋春秋》未能明辨凌虚蹈空的文学创做与求实责实的史籍编辑之间应有的边界,将两者混为一谈,以致误导读者;最初顺带述及《洛神赋》,对率尔将赋做视为“实录”的解读,也委婉委婉地提出了攻讦。刘知幾与李善约略同时而稍后,其《史通》写定于唐中宗景龙四年(710),而《文选注》成书于唐高宗显庆三年(658),两者相距仅五十余年。《文选注》呈上之后,“诏藏于秘阁”(《旧唐书·儒学传记·李善》);李善晚年又在汴、郑一带(今均属河南)讲授《文选》,“诸生四远至,传其业,号‘《文选》学’”(《新唐书·文艺传记·李邕》)。而刘知幾“以善文词出名”(《新唐书·刘子玄传》),举证的屈原《渔父》、宋玉《高唐赋》、曹植《洛神赋》等均见于《文选》,想必也听闻过李善研治《文选》的盛名,并有时机检视秘阁藏书,藉此领会《文选注》的详情。他对“撰汉魏史者”的戏谑调侃,恐怕正隐含着对“感甄”说的不满。沿波讨源,那也许是有史可稽的最早针对《洛神赋》“索隐式”阅读而提出的量问。刘知幾并未因长年担任史职,参与纂修国史,就问心无愧地采取泛汗青化的解读。那一点往往被包罗本书在内的历代评断所轻忽,似乎还有需要拈出强调一下。
刘知幾著、浦起龙注《史统统释·杂说下·外传九条》
唐宋以降虽不乏与刘知幾同调者,但可惜所论大致浮泛饾饤,曲至近代学界,对那种“索隐式”阅读的褒贬才逐步趋于周详细密。黄侃早年撰有《洛神赋辨》(连载于《民国日报》1916年9月11日、20日),尔后递经润饰补充,又改题为《洛神赋跋》(载《尚志》第二卷第九期,1919年)和《曹子建〈洛神赋〉识语》(收入湖北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校订《黄季刚诗文钞》,湖北人民出书社1985年)而先后刊布。文中就条分缕析地驳倒旧说荒谬不经,强调“《洛神赋》但为陈王托恨遣怀之词,进不为思文帝,退亦不因甄后发,庶几言情、守礼,两具得之”,对其大旨做出新的诠释。沈达材的《曹植与洛神赋传说》(华通书局1933年)更是以专著的形式,分为“洛神赋传说考”和“洛神赋的剖解”两部门,做了旁搜远绍、穷原竟委的蒐求考辨,最末指出“《洛神赋》在体裁上,是临摹《神女赋》的;而事实上的按照,即是依托着一个什么宓妃神女来做幌子,那在前人的文学中,也是常见之事,毫不敷怪的。故在今日来论《洛神赋》内容的成分,它即是临摹、依托二者的结晶品。我们最初的结论,仍是不为着什么而做的”(下部一《洛神赋为什么做的?》),那只是地道的抒情之做,无需过度诠释。那些研讨毋庸赘言给本书做者带来了很大的启发,举其夥者,在梳理《洛神赋》的渊源时,她先后论及“宓妃的传说”和“宋玉的神女”(拜见第三章《〈洛神赋〉的前史之一——宓妃的传说》、第四章《〈洛神赋〉的前史之二——宋玉的神女》),就和沈达材所标举的“临摹、依托二者”遥相照应;而在根究《洛神赋》的寓意时,她认为全篇是由“守礼”“言情”和“歌颂”那三重声部构成的复调式构造(拜见第五章《〈洛神赋〉的寓意——用多声部表达守礼》),也与黄侃所述“言情、守礼,两具得之”有着显而易见的承传渊源。不外,若从办法论的角度着眼,与黄侃、沈达材等近代学者的论著相较,本书确实呈现出十分显著的素质区别,最惹人注目的即大量引入由《洛神赋》文本衍生的书法、绘画做品,藉此从头对照检讨,钩稽考索“索隐式”阅读产生的泉源,而不再拘囿于通过文学做品的单一视角来停止反复性的阐发,故所做考辨愈加周详严密,而最末结论也更为坚确可信。
沈达材《曹植与洛神赋传说》
黄侃《洛神赋辨》
围绕着以《洛神赋》为题材渊薮的书法和绘画,在近年来的艺术史研究范畴内其实也多有创获。此中更具代表性并堪称集大成的当推陈葆实所撰《洛神赋图与中国古代故事画》(石头出书股份有限公司2011年),书中杀鸡取卵地搜集到创做于差别时代、漫衍在世界各地的九种《洛神赋图》和其余多幅《洛神图》,颠末详尽缜密的比对考较,对差别画做的构图形式、叙事办法、气概谱系、分期断代等做了相当出色的阐释。然而恰好因为安身于艺术史研究,所以该书次要聚焦于“丹青若何转译文本的内容、含义以及美学品量;丹青若何叙事,包罗故事画中所见的各类构图法;以及在画面上若何表示出时间和空间等各类重要的议题”(《结论》),也就是弃异求同,着重存眷图像通过哪些路子来再现文字。《〈洛神赋〉九章》在构想结撰时曾遭到陈葆实所用“转译”一语的触动,对画幅的解读诠释也多有取资借鉴,可是在考察视角方面则做出了耐人寻味的调整,即“看清晰图忠实于赋的部门当然重要,可更重要的,仍是要晓得图在转写赋的时候,到底增加了哪些信息、遗漏了哪些信息,又为什么会有如许的增加或遗漏”(《结语:文学研究范式需要一再打破》),也就是弃同求异,更偏重辨析图像与文字之间存在哪些歧异。本书频频强调《洛神赋》中第一人称的“余”仅仅是傍观的论述者,并不是赋做的配角,更不克不及简单地视为曹植本人;然而文字一旦被转化为图像,画家就难免要阐扬想象去填补空白,“做为论述者的‘余’便由隐而显,由无形酿成了一个有样有貌的君王”,配角也由文本中的洛神一人演变成画面里的君王与洛神两位;而那种曲不雅生动的画面又会反过来影响到对文本的理解,“强化了读者的一个不雅念,认为《洛神赋》写的就是曹植与洛神的相逢”(第七章《〈洛神赋〉转化为图——画家的第三只眼》)。颠末那番抽丝剥茧的推寻阐发,做者提醒出在《洛神赋》传播承受的历程中,并不是只存在文本解读对绘画创做的单向影响,还存在着绘画创做对文本解读的反向影响。做为文本的《洛神赋》只要一篇,以其为蓝本停止“二度创做”的绘画却是连续不断,此消彼长之下所构成的反向影响积微成著,实在不容小觑。画家们偏离文本后奔驰神思,并诉诸穷态极妍的详尽描摹,无疑会对读者产生很大的引导。在各类“索隐式”阅读中起源最早、影响最深远的“感甄”说,很可能就肇端于将文本转化成绘画时所呈现的落差。文学与艺术之间的跨域融通在时下颇受重视,以至有所谓的“文图学”,努力于疏通文本内涵与书画翰墨之间的内在联系关系,本书却强调必需“始末留意到文学和绘画的不同,尊重它们做为材量差别的前言,其实各有本身的特征”(《结语:文学研究范式需要一再打破》)。在呈现两者的共性之余,更需要留意相互的异趋互渗,那才是题中应有之义,文学研究者和艺术攻讦家们确实都需要就此反躬自省。
陈葆实《洛神赋图与中国古代故事画》
无论是对“索隐式”阅读的钩沉发覆,仍是对《洛神赋》大旨的探究阐释,本书确实多有新见,但所涉及的范畴既普遍,要处理的疑难也繁多,有时也难免捉襟见肘。好比“感甄”说源自李善《文选注》所引佚名《记》,那事实是在李善做注前就已存世的文献,仍是在南宋尤袤刊刻《文选注》时另行补入的,做者的立场便有些游移不定。注释中推敲以往的纷争,认为“《记》应该是唐人或唐以前人所做”;但在正文里又大段援引日本学者小尾郊一、富永一登、衣川贤次合编《文选李善注引书考证》(研文出书社1992年)中的论断(其实日本学者所述即迻录清人梁章钜《文选干证》、胡克家《文选考异》的定见,别无创造),提到“据考证,此非李善所引,而是尤袤本添加进去的”(第八章《对〈洛神赋〉及图的汗青解读——为什么是甄后》),并未对此做任何申明,就难免前后失据,令读者有些茫然无所适从。李善《文选注》成书于写本时代,早期传抄流布的情况相当复杂。据唐末李匡乂《资暇集》卷上“非五臣”条说,“代传数本李氏《文选》,有初注成者、覆注者,有三注、四注者,其时旋被传写之”,“曾将数本并校,不惟注之赡略有异,至于科段互相差别,无似余家之本该备也”,可知其时曾有多种繁简差别、段落各别的写本并存于世。清人胡克家《文选考异》因为见到袁本(明嘉靖袁褧嘉趣堂覆刻《六家文选》)、茶陵本(南宋陈仁子刻《补充六臣注文选》)中的李善注里没有那段《记》,就径称尤袤所刊李善《文选注》有所窜乱,实则并没有充实的佐证。“感甄”说起源于唐代以至唐以前,应该是没有任何疑问的。
为了廓清旧论而证成己说,书中有些细节也容有进一步参议的余地。好比曹植在《洛神赋序》中提到“黄初三年,余朝京师”,与《三国志》及曹植其他做品的论述就存有收支。李善在《文选注》中排比史籍中的记载,揣测“《魏志》及诸诗序并云四年朝,此云三年,误”,那也成为历来遍及承受的结论。本书则提到“为什么没有人量疑李善的推论缺乏文献根据”,“尤其他推论的前提,是将《洛神赋》当成了一个‘写实’的做品”(第一章《曹植写〈洛神赋〉的时间:黄初四年仍是黄初三年》),以至斗胆揣度“‘黄初三年’是锐意写错一个年份,意在提醒读者,那绝非纪实,而‘余’也不完满是做者本尊”(第四章《〈洛神赋〉的构造:对话体以及两种语言》)。但是若实如做者所断定的那样,曹植在自序中完全能够迷糊其辞,或者索性避而不谈即可,又何必多此一举,锐意写错时间来启人疑窦呢?现实上李善在注中还提到了另一种可能:“一云《魏志》三年不言植朝,盖《魏志》略也。”(胡克家《文选考异》因见袁本、茶陵本中没有那条注文,就思疑并不是出自李善注,认为“此亦尤延之误取,或駮善注之记于旁者”,恐怕不敷凭信,详见上文所论。)清人墨绪曾就受此启发,另据沈约《宋书·礼志》所载“黄初三年,始奉玺(《宋书》原做“奉璧”)朝贺”,认为“盖禅位以来,是年首行元会之礼,其礼自公侯以下执贽来廷,子建实以三年朝京师也”(《曹集考异》卷三),所以《洛神赋序》所言也许并没有差误。文学创做固然不克不及简单地等同于做者的生平实录,但也完全能够参照、融汇小我的实在履历或亲身体验,虚构与纪实往往互相渗入杂糅,并没有泾渭清楚、非此即彼的严酷边界。
在讨论完正题后,本书还饶有兴趣附带介绍了一些“另类的与‘洛神’有关的故事”,相继采摭了源自东晋干宝《搜神记》、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裴铏《传奇》以及清代蒲松龄《聊斋志异》的几则故事,其内容或是玉女以身相许,或是妒妇争宠投河,或是神女现身说法,或是狐妖托名做祟,确实很可以申明“《洛神赋》的来历复杂、线索错综,马脚百出而又朝气蓬勃”,“能给读者带来庞大的想象空间”(第九章《〈洛神赋〉变形记——永久的神女与沉沦的宓妃》)。那些离奇荒谬的情节在差别水平上折射出历代男性文士的暗昧轻佻,有时以至流于褊狭低俗。那倒令人联想到明末清初的柳如是,曾以女性的视角撰写过一篇新颖的《男洛神赋》(收入《戊寅草》),竭力描绘“启奋迅之逸姿,信婉嘉之挺拔”的男性丰姿。关于那篇赋做的创做大旨,也好像其戏仿的对象《洛神赋》一样颇多争议。陈寅恪订正那是柳如是(号河东君)早年向恋人陈子龙(字卧子)斗胆剖明示爱之做,“卧子合理少壮之年,才高气盛,子建赋‘神光’之句,自是恰当之描述。况复其为河东君心中最抱负之人耶?宜其有‘男洛神’之目也”(《柳如是外传》第三章《河东君与“吴江故相”及“云间孝廉”之关系》,上海古籍出书社1980年)。钱锺书则留意到赋中有“惟隽郎之忽忘”的感伤惋叹,推测“似咏娈童,所谓‘隽郎’是也”,并攻讦陈寅恪所做考证“迂谬好笑”(《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容安馆札记》卷一,商务印书馆2003年)。事实孰是孰非,迄今似仍无定谳。由此可见,虽然《〈洛神赋〉九章》已经为《洛神赋》在后世的递嬗衍化勾勒出大致的轮廓,但毫无疑问其间还有许多有意思的议题值得去深察细究。
责任编纂:黄晓峰
校对:张亮亮